本文转自：天津日报
王文钢 题图 张宇尘
她的村庄
对于走乡串户的汪货郎来说，面包车就是他的代步工具。有时坐在车上抚摸着方向盘，他会想起三十年前村里经常来的那个货郎，推着独轮车，车的两旁挂了两只柳编筐，上面放着一个长方形木匣子，里面针头线脑、头绳、皮筋、糖果、气球、小人书一应俱全。货郎每次来了以后，把独轮车停在村口，摇动手中的拨浪鼓，整个村子的人内心开始骚动。
那个年代，木匣里的东西是乡间妇女与孩子的憧憬。甚至，那时候的汪货郎内心已经有了美好的理想，长大做个货郎。三十年后的今天，汪货郎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当代货郎，开着面包车，拉着货物，饮料、食品、干货、调料，在城乡间来回奔波。那些饭店老板、超市经理、小卖部的大姐、网吧的帅哥，都是他的顾客。
汪货郎很想把他的货物直接卖到乡间的那些人手中，他也很想买一只拨浪鼓停在村口摇动着招徕顾客。现在，汪货郎决定去一个村庄，那个村庄有他曾经的恋人。十几年前发生了什么，他脑子里的记忆已经模糊，唯一清晰记得的是十几年前，他和那个女孩儿站在家乡小镇的街道上，她齐耳的短发、大大的眼睛、修长的个子、腼腆的笑容……后来，后来怎么就分手了呢？是因为女孩儿的父亲在镇政府上班，而他的父亲只是个农民，门不当户不对，还是因为女孩儿当时已经移情别恋？
汪货郎使劲儿地想回到过去，他不明白当年分手后，女孩儿为什么还托人送他一只有相思树和丘比特神箭的音乐盒。音乐盒他至今还保存着，只是再也唱不岀美妙的恋歌。
恋人的村庄就在前方，汪货郎的心有些激动。多年前，他打听到女孩儿嫁到了这个村庄。于是，那个叫海子的村庄就成了他梦中的伊甸园，他想象着和她在村口柤遇，他们互相牵着手诉说着相思之苦，然后，她坐上了他的车，一起去远方。
阳春三月天，路两旁的麦田里麦苗正在肆意疯长，杨树、柳树正在发芽，麻雀站在枝丫间叽叽喳喳。汪货郎想，进村直接打听那个女孩儿的名字是不是不太好。他把车停在距离村庄不远的路边，打开手机、点开微信搜索附近的人，他想最好能搜到她或者跟她认识的人。
忙乎了半天，附近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搭理他的。汪货郎收起手机决定直接进村子，面包车缓缓地向前行驶，他忽然想，见到她跟她说什么呢，说他现在已经是个小老板，在城里有车、有房——虽然车是面包车，房是按揭房；说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问她当年为什么送他音乐盒；还是……
这个村庄是富裕的，有村办企业，家家户户小楼房，平坦的水泥路两旁停满了轿车。村庄背后有青山，眼前有翠湖，有令人艳羡的蓝天和白云，还有让人陶醉的鸟鸣和乡村晨曦与晚霞。
汪货郎内心有些失落。正在他犹豫着车进不进村的时候——手机响了。
爸，什么时候来接我？是上高中的儿子打来的。
汪货郎把车靠路边停下，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到自己眼角的皱纹和胡子拉碴的脸。
现在，她的孩子也该不小了吧！她应该和我一样有个幸福的家庭了吧！
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启动车，挂挡、踩油门。车子缓缓地穿过那个村庄的十字路口，穿过那个村庄，驶向远方，再也没有停下。
孩 子
很多时候假象就是演戏。汪货郎是带着一种友好的心情去的，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汪货郎开车来到那座小镇时，正是中午。他把车停在老六福饭店门前，拉好手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二十分钟后为正午时分。
他挠了挠头，反正不是大清早，大清早不兴讨账的，这家老六福饭店还是年前欠的一笔货款。正月十五已过，小镇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几只土狗在街角边晃悠着，对过往的车辆似乎已经麻木，瞅也不瞅一眼。
汪货郎掏出那张折叠得近乎破损的欠条。年前他已经来过一次，老六福的老板老白挥着大手说，过完年一定给。当时，老白的一双儿女也在饭店里玩。汪货郎从车里拿出几瓶饮料塞给俩孩子。俩孩子接过去就揣在了怀里。
老白媳妇从店里出来，看到了，笑了笑，多拿几瓶呗！汪货郎心里叹了声，天天走乡串户，这样的老板娘见得多了，贪小便宜，不光是大人，孩子也教毁了。
没办法，谁叫咱是货郎呢，饭店老板、老板娘就是客户。客户是什么？是上帝！汪货郎回身又从车里拿了两瓶饮料过来，大哥、大嫂一人一瓶，烟熏火燎的，喝口清理一下肠胃。
老白哈哈笑，老白媳妇也咯咯笑，汪货郎也嘿嘿笑了。
汪货郎认为和老白两口子的客情处得融洽。几百块钱的事情，过完年给就过完年给吧。
老白不在，老白媳妇正蹲在饭店门口择菜。汪货郎说，嫂子择菜呢。老白媳妇抬头看了汪货郎一眼说，择菜。
汪货郎进去看了看吧台，出来问，嫂子，饮料没了啊？
老白媳妇低头择菜说，没了，这刚过完年，没生意。你看这都中午了，还没一个人。汪货郎不管她叫苦不叫苦就说，嫂子，你看，我们会计催我了。
正说着，老白过来了。来了！来了！
老白打过招呼就想进去。汪货郎跟上去，哥！老白说，多少钱？三百六！给你！老白掏出钱夹，扭头看了一眼女人，还要点饮料吗？老白媳妇望着老白说，还要吗，过完年生意不好。要两箱吧，支持支持小汪的工作。
汪货郎其实不抽烟，却带了烟，多数时候是忘记给人家上烟。这时候忽然想起来了，忙着掏烟给老白敬上。卸货、结账，连欠款，一共四百八十元。老白递过来五张红票，汪货郎接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过去。
事情发生在汪货郎收过钱走了以后。汪货郎上车，启动、松手刹。面包车走了有十来米，汪货郎忽然想停下来，算一算到现在卖了多少钱，顺便点点。他已经在脑子里算了算，从上午八点半出门，已经卖了六家货，每一家的货款他习惯单独放着，到现在应该有接近两千元的货款了吧。
于是，靠边停车，拉手刹、熄火。他从兜里把货款掏出来，最后折起来的几张，汪货郎用手搓了搓，他脑子一蒙，坏了！他立马启动车子，掉头朝老六福驶去。老六福门前依旧没一辆车，老白背对着门，正在和女人说着什么。
汪货郎进去说，哥，咱不兴这样的。老白扭头板着脸说，怎么了？汪货郎举着那张红票，哥，这是你刚才给我的。老白接过来，呸，我给你的？怎么可能！汪货郎说，真的，我每一家的钱都是单放着的。老白说，你当时怎么没说，你收了钱可是放进裤兜的，再说我怎么可能给你假钱。老白说着，转头问门旁的女人，你收假钱了吗？女人说没有，真钱、假钱我能看不出来？小汪，你是在别处收的吧。
汪货郎那会儿心情糟透了，他清楚即便这样，也不能恼火。他摇头说，真的不是。哥、嫂，你们看，我是打工的，真的不容易。老白说，这会儿不是你喊哥、嫂的事情了。金钱的事情，亲兄弟，明算账，你该看清楚。再说我们真的没给你假钱，你收钱怎么就不看清楚了呢！汪货郎咬着嘴唇说，哥，怪我大意。我，我是感觉咱们处了几年了，我在别处收钱也都是这样，接过来直接放兜里。老白说，这不行，你大意了，真的大意了。你走吧，我马上上生意了。这钱真的不是我的。汪货郎不走，靠着饭店门口，嘴里一个劲儿喊着哥、嫂。
事情呈胶着状态。正午的阳光射进来，汪货郎眯着眼睛，鼻子有些发酸。自己怎么就这么大意了呢。你是拿一片信任的心对人的，别人能拿一片诚信的心待你吗！
汪货郎清楚，那张纸币就是从老六福收来的。这时，汪货郎看到老白的一双儿女进了饭店的大门。他攥着那张纸币，使劲儿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说，哥，你给我换吧，不给我换，我自认倒霉。不过，我跟你说，这张纸币就是你们给我的。我诅咒发誓，如果我说的是假话，我家里有老婆，还有孩子……
汪货郎还想说下去。老白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女人和进去的孩子，大声跟女人说了声，他都诅咒了，钱给他吧。女人欲言又止，最终没吭声。汪货郎接过老白递过来的一张纸币，扭头出去，上了车。
面包车出了镇子，汪货郎停下来，捏着那张纸币，鼻子莫名地发酸。车后有声音，回头，汪货郎看到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
脸和心
汪货郎成为货郎之前，是在一家商贸公司负责销售，从基层业务员到业务主管，再到业务经理、销售总监。这些年，他一直坚守在销售行业。
汪货郎总结了自己干了七八年业务以来的最大感触：客户之所以这么信任自己，拥有一张诚实的脸很重要。业务员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油嘴滑舌的人不适合，不老实的不适合。何谓不老实？坑蒙拐骗、丧失诚信，很多干过业务员的人都深有体会。
先说汪货郎的这张脸。他这张脸其实就是一张大众脸，大众脸大众看了才舒服。说脸先说皮肤，汪货郎不白，也不黑，大众肤色，露脸第一面，就一邻家小伙。接着说眉眼，卧蚕眉、小眼。不是浓眉大眼，不帅气。小眼，不一定就是鼠目，亦不是三角眼。眼里有光，年轻人特有的光。再说嘴和鼻，中型嘴，不阔不小，阔嘴吃四方，汪货郎不要，只吃徐州城。小嘴，女子偏多，汪货郎一壮汉也。鼻是酒糟鼻，不歪不斜，上面有时还带几个粉刺疙瘩。
脸就这么一张脸，城市的街头巷尾、棚户工地，比比皆是。汪货郎的这张脸来自乡间。到乡间更不用说，院落邻里、田间地头、村街渠旁，到处有这样一张脸。一年到头，没抹过几次雪花膏，风里来、雨里去，略有些干涩。
汪货郎说，你不能这么形容我，天寒地冻时我还是抹雪花膏的，不然皴裂，难受。
汪货郎还说，我是二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面孔，往客户那里一站，人家第一印象都说我老成。第一印象接受了，你下面的事就好谈了。
汪货郎说我是个业务员，当然懂一个业务员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下面是一个业务员的故事。汪货郎说，有一次，他去城郊推销产品。他刚下车，就看到一个同样是推销员的男子，进了一家超市的门。汪货郎默不作声也跟了进去。超市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汪货郎站在一旁听到了如下对话：
老板，您好！给您烟。不好意思，我不抽烟，超市里不允许抽烟的。
老板，我是推销某某产品的，我们的产品是大品牌，质量有保证。
某某牌子也不错吧。
那种产品是杂牌子，代工产品，跟我们的产品没法比。
那你们的某某系列怎么拿货？一百六一箱。
你走吧！老板，您不留几箱吗？
没有后话。汪货郎看到那个推销员灰溜溜地出了超市的门。
汪货郎说，你知道那个推销员犯了几条业务员的行业忌讳吗？第一，进门敬烟，虽是礼节，但从另一方面讲是看轻了自己的位置，推销员上门推销，本着互惠互利，互相尊重，一味阿谀奉承，反讨人厌。第二，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为业务员大忌。每种产品，就跟每个人一样，优点缺点同存。商业市场，公平竞争，优胜劣汰，贬低别人，就是贬值自己。第三，产品进价，有时就是一种商业秘密。在大众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是不是一种愚蠢！总结好以后，汪货郎微笑着朝超市老板走去。记住，做销售的面带笑容是一种自信、一种尊重、一种生活的态度。
那次拿下了一张大单。汪货郎说。
很多人都说我的优势就是有一张诚实的脸，其实你们还没理解我，我不光有一张诚实的脸，还有一颗诚实的心——心最重要！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