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三联生活周刊
10点30分，窗外明月高悬。台灯在数学学案上投下的光圈已经晃荡了两个小时。我经过女儿的书桌，余光瞥见她在草稿纸上画第N只鸟。她最近迷上了观鸟，画鸟是她的消遣，有时候消遣着就忘了主业是什么。在她画勺嘴鹬的勺子嘴时，我开始纠结，要不要打断她的“专注”，提醒她除了数学还有别的作业，再磨叽可能要做到半夜。不说，憋得难受，可如果说出来，八成会招致她的反弹，等我再反弹她的反弹，就可能升级为口角，更加浪费时间。
而且，我也不能食言。开学第一周，她面带嫌弃地对我说：“请你让我自己写作业，可以吗？”后面三个字，加了重音并拖长，我愤然回答：“放心，这学期我绝对不会再盯你作业了，做作业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在如此划定权责之后，再去盯作业会很丢脸，老母亲也是有尊严的。
《底线》剧照
孩子小学时我是不陪作业的，一方面是题目不难，孩子自己也能搞定，二是枯燥的计算解题，我也觉得挺无趣。至于奥数，试过，孩子不喜欢也听不懂，我也曾带着一道一道过题，但最终决定放弃，太累！就这样躲了几年清闲，到了初一，不得不挺身而出，因为作业真是多到做不完。
从此，每晚的作业时间，我就变成了孩子的监工兼外挂。除了催促和监督，还提供作文思路、帮助数学解题、修改英语填空、代画地理小报……曾经一度，在我的帮助下，孩子的作业效率的确提高了，我也觉得努力没白费，还曾放出豪言壮语：三年后，她可能还是个学渣，但我，老母亲，那必定是个全才啊！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女儿放学回家，我便上岗。先对照记事本把所有作业从书包里拖出来、排布好，敦促她一项项完成，完成一项放进作业袋中，就是移除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等所有作业完成，在作业袋里码放好，今日份“石头”处理完毕，终于彻底安心，可以下班睡觉。
《追爱家族》剧照
每天盯作业是负担，同时也成了习惯。其实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帮助孩子，还是在实现自我满足，以缓解自己的教育焦虑。在不确定的世界中，谁都想要一些微茫的安全感，盯孩子作业大概也是老母亲掌控生活的一种方式。
平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破的呢？惰性是人类的天性，对于盯作业的坚持是执念，也是一种不想改变现状、不愿前进的惰性。所以，从孩子的作业中退出，并不是大人自省的结果，更多的是女儿的主动要求。
开学之初的某一天，当我习惯性地从书包里拖出作业的时候，女儿扑上来，一把将练习册抢回去：“我自己做，你能不能不要看？” 被孩子当成敌人这事，我还挺习惯的，不管是催作业还是讲题，她都对我横眉冷对。不过这次不太一样，她抱着练习册，瞪着我，因为动作太猛，头发乱蓬蓬的，额头上的青春痘在灯光下特别醒目。她像个斗士，在保卫自己的领土。这一刻，我觉得这作业再盯下去，我就真的有点不识相了。
《隐秘的角落》剧照
焦虑体质、控制欲是有家族遗传的，我母亲就是个爱操心、什么都要管的强势人物，到了我这也差不多。以“我是为你好”为由行掌控之实，是很多父母的通病。这病遗传，治愈不容易。生活很累，自省有时候等同于自寻烦恼，很多人会本能回避。不过，孩子会用青春期的能量逼迫你自省，他们会主动要求对生活中各种事项的主导权，要求你让步、退出。这种时候，老母亲没得选，该退就退，各得其所。
我重新拥有了完整的夜晚，可以干家务、写稿子，有时会泡泡脚、看看小说。和女儿保持距离，把自己拉离她的作业，也终于做到了情绪过滤，再看她自编自导的各种内心戏，就觉得真是“戏”。
《小欢喜》剧照
这学期，孩子特别累。数学依旧拉垮，物理也上了难度，常让她挠头，生地虽然不入中考，但本学期也要会考，加上开学之初的各种学校活动，她每天放学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那天晚上，她迟迟不愿进入作业状态，在手机短视频和作业任务之间，在娱乐和义务之间反复纠结摇摆。我没吭气，往常这时候，我该把作业给她码那，催着写了，而她会把一腔怨愤冲我发泄一番，等气顺了才开始干活。如今，我不出场，她便只能自己消化情绪、抵制诱惑，逼着自己担起责任。孩子最终决定：“妈，你还是把我手机收了吧”。行，这个活我愿意干。
过了一会，房间传来她的抱怨，估计是物理题做不出来，满腹愁肠无处诉。不久，抱怨声变成悲从中来的哇哇哭声，我多少有点坐不住，但还是憋住了。这时候，不能“惹火上身”。然而，一个多小时后又传来了她欣喜万状的叫嚷：“我做出来了，我真的做出来了！”我决定过去给她鼓掌：“做出来啦，你真棒！”她泪痕未干，笑靥如花，想来，这一小时死磕没白费。
过去，为了提高效率，我是不会让她在一道题上耽搁这么久的，现在我不盯作业了，她终于有了“死磕”的自由，可以尽情让时间在死磕中流走。晚睡就此成为必然，孩子不介意：“反正不管是九点睡还是十二点睡，我早上起来都一样困”。也许她更在乎的是自主权，时间有限、任务很多，永远疲乏，永远身不由己，至少把时间花在哪个科目、哪道题上，她想自己说了算。
数学作业没有重复物理的柳暗花明，最后一道大题是真做不出来了，在哭了第二摊之后，她找我要手机搜答案。我给了她手机，她直接把答案抄了下来，至于解析，她八成没看明白也不想搞懂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干预。打开语文作业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她用DEEPSEEK写了一首诗。我并不反对孩子用AI写作业，在作业堆成山的夜晚，谁还指望，被理科掏空的孩子能产生什么诗歌创意？
感谢AI和作某帮，彻底让我没了盯作业的借口。数理化、天文地理它们无不精通，现在连作文创意都能提供。在孩子眼中，它们不会不耐烦、不会评价、不会指责、不会催促，总能即时响应，的确比我这个不称职的辅导老师强多了。一位心理医生曾经表达过一个观点，母亲不是教师，如果追求一种良好的亲子关系，就不能把辅导功课作为母亲的职能，母亲就是母亲，要让母亲回归母亲。
《少女佳禾》剧照
那么，母亲该做些什么呢？在她疲惫不堪的时候，递过去一杯热牛奶、两袋魔芋爽；在她死磕也做不出题的时候，告诉她没关系，反正班里也没几个人会做；在考试之前，告诉她要对自己有信心，这么小的考试藐视即可。输送情绪价值，大概比绞尽脑汁讲解一道题更受她待见。
人间的道理，各安其分才是正理，从作业的战场上退下，不再越俎代庖，这并非我主动的选择，不过，应该是个还不错的决定。母亲什么时候退，退到何种程度，就让孩子决定吧。等女儿要求我从她的人生舞台退场的时候，我也不会拖着不走，毕竟每个人人生的主角都只是他自己，而不是任何什么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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