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爱”与“浪漫爱”相抵触吗?

最近,千万粉丝的星座情感博主陶白白与妻子鹿角官宣离婚在互联网上引起波澜。鹿角在微博长文中回顾了两人的甜蜜,也分析了分手的原因:男方将婚姻视为责任,女方则追求情感的深度链接。事件一出,不少网友对鹿角的选择表示不解——陶白白不仅名气大,赚钱多,还有家庭责任感,鹿角理应知足。

这一大众文化事件折射出当下年轻人的恋爱困境。首先,两性之间普遍存在着爱情脚本错位与沟通不畅的困境。比如,陶白白提供的爱以“经济供养”为核心,而鹿角真正渴求的是“理解”。在生产关系现代化与女性意识觉醒的双重背景下,“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爱情脚本已经过时。其次,从网友的反应可以看出,“男人的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的功利化判断标准被广泛认同,不满足于此的女性难免矫情。实际上,以经济付出衡量爱情,不过是新爱情脚本缺席与功利逻辑入侵的结果。

换言之,性别权力结构的变化与贫瘠的爱情想象正在同时塑造当下的亲密关系,对风险的恐惧与对自我被承认的渴望,共同改写着我们的爱情态度。这些问题在芭芭拉·罗森宛恩(Barbara Rosenwein)的《关于爱的五种幻想》中得到了细致的溯源。

在这本最近出版的书的引言中,罗森宛恩提到《纽约客》的漫画“在我屠龙之前”——昔日深植于西方文化基因的“骑士屠龙救公主”的浪漫叙事(在中国文化中或许更接近“救风尘”),如今有了新的版本:骑士在拔剑前,会先询问被困少女的生育意愿与财务理念,确认一致后才决定出手;另一方面,即使被“英雄救美”的少女随后主动选择“以身相许”,也会被视为“缺乏主体性”。

当下,我们想象与理解爱的方式产生了哪些变化?它们又会通向哪里?

丨陈明哲

关于爱:这是最好的时机,

也是最坏的时机

当下,在小红书、豆瓣等社交媒体上,“自我叙事”的模式越来越丰富,我们有了更充足的空间去培育对自我的喜爱,于是,相比于上一辈,年轻一代开始学会看见自己,“自爱”成为重要议题。我们通过“把自己重新养一遍”等表达,努力治愈在成长过程中的创伤。其中,关于“自爱”的表达模式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展现:一是权利话语的兴盛,二是心理疗愈话语的泛滥。

事实上,当我们能够为浑浊的心理钝痛命名时,言说痛苦本就是一种疗愈。这种言说具有公共性,包括在文化语料库中产生了相应的表达,也包括大众文化中的许多典范事件。比如,爆火的“父母皆祸害”豆瓣互助小组等。微博与小红书上层出不穷的“网络升堂”逐渐成为一种日常,权利话语包裹着的自我关注已然成为共识。识别并表达自己所经历的问题,梳理时代局限或原生家庭的创伤,我们由此出发进行自我理解、接纳与包容;心理学工具的多样化与心理治疗的普及,也带来更多自助途径:星座、紫薇、八字、塔罗等也被纳入个人疗愈的工具箱。

《关于爱的五种幻想》

作者:[美] 芭芭拉·H.罗森宛恩

译者:刘雅琼

版本:光启书局  2025年7月

对“权利”和“疗愈”的重视,共同指向一种“承认的欲求”,更戏谑的说法即“刷存在感”。这种需求经常通过权利话语进行迂回的表达,“承认需求”处于个体偏好与社会身份之间,是处于可协商的私欲与稳定的公共权利之间的需要。在大众文化中,它经常与权利话语相混淆,比如,在“服美役”等议题下的争吵,很多时候是将多元偏好的承认问题转化为二元对立的权利问题。在权利话语的加工下,这种处于中间地带,本需要被协商的“承认需求”逐渐转化为强硬的“承认要求”。

与此同时,“将自己当成客体”的惯性依旧在年轻一代中存在:我们对他人的负面评价过于敏感,又拥有缺乏具身理解的权利意识,因此,这种惯性常常展现为一种极致的“自我关怀”表达:我千疮百孔的珍贵灵魂应当被珍惜。于是,我们苛求他人的承认,而缺乏看见他人的能力。一旦“承认”缺席,许多人便情绪瘫痪,像婴儿般脆弱又封闭:自身需求的合理性成为一种前反思信念,他们由此不断滑入狂躁又软弱的自恋循环。无论是否觉知,我们都在双重意义上丧失了理解他人的能力:在看不见自身正在要求一种情感特权的同时,指责他人拥有特权,还要自诩共情能力强。

《聊天记录》剧照。

在这样的循环中,我们逐渐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即便身处一个强调多元、鼓励看见他人的时代,自恋也让我们不愿在关系中让步,主体以一种自我膨胀的方式内收。恋爱关系恰恰是这种内收的最直接体现,这种内收倾向主要包含两个方面:

其一,是“不想犯错”。“不想”不同于“不能”。“不能”是外界对主体的要求,而“不想”则是主体为了自身利益将外部世界中优绩主义的标准内化,在情感关系中避免任何可能“造成浪费”的选择。这就是互联网上诸多主打清醒的情感博主所强调的“选择大于努力”的择偶逻辑:我们要寻找看起来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伴侣,而非投入精力共同成长。

这种经济化的爱情观并非凭空产生。曾经帮助女性获得主体自由的“自由恋爱”口号,如今早已过时;年轻一代的爱情想象重新回到对“门当户对”的强调。爱情不再是彼此塑造、共同试探未知的过程,而更像是一场精密的成本-收益计算——我们失去了等待关系慢慢生长的耐心和活力,而习惯于风险控制。

其二,是“不能吃亏”。这展现的是情感关系中的防御姿态:我们都恐惧付出后得不到等值的回报,于是不断划定安全界限,甚至提前预设对方的可能背叛。“王宝钏挖野菜”成为嘲讽糊涂女孩自作自受的高频网络梗,清醒与深情似乎必然相斥,而智慧只与前者相关。

总的来看,重视自己没有错,但沉溺于“自恋”会让我们陷入重复,与“获得爱”的初衷南辕北辙,因为它从根本上切断了成长的可能。自恋者不断追求新的承认,其实质是一种服务于取悦自我的消费式刺激,并将其矫饰为人生可能性的实现。当下互联网上的情感话语充斥着对风险的规避与对利益的衡量,爱被要求零失误、零损耗,这带来了爱的能力的恶性循环:我们愿意以放弃恋爱的热烈与丰盈为代价,依赖理性进行防御和包裹,于是情感想象变得越来越贫瘠。爱情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生长的可能性。

关于爱的多重想象

当然,如今好不容易从那种畏惧外部权威、过度强调伦理的旧世界中获得部分的解放,在拥抱自由的过程中,我们也开启了一场“自爱的启蒙”。在这种启蒙中,面对爱情时,个体除了像前文所述那样倾向于通过精密计算来获得安全感,还会主动追求另一种快感——通过消解一切“严肃性”来获得的轻松与自在。“那咋了”“如何呢?又能怎?”这些有意彰显个性的口头禅,正是获得这种自愉的典型表达。

然而,以上模式都试图将爱情降格为一种轻松的关系,而刻意回避那份更艰难、严肃的功课:在爱中自我敞开,直视它的变化和风险。这种回避,使主体在自欺中重复自己的自恋和怯懦:我们害怕未知,拒绝做出没有收益保障的承诺,只有在胜负规则清晰时才愿意入场。一旦遭遇挫折,就摆出玩世不恭的态度为退却辩护。

“严肃之爱”并非压迫,而是一种面对世界与自我的认真姿态。它需要深厚的根基,而这种根基并非来自短暂的情绪高涨,它必须建立在对他人的关怀和对自我的严格反思之上,对爱情的历史理解有助于其实现。

《爱的艺术》

作者 :[美] 艾·弗洛姆

译者:李健鸣

版本: 99读书人|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年4月

在我们理解爱的严肃性时,《爱的艺术》依然经典。它提醒我们,爱情首先是一种能力,而非一种被动等待的奖赏。然而,我们依然习惯于将“爱的能力”简化为“如何让别人喜欢我”的技巧,当下那种对“获得积极承认”的理所当然,只是问题的尖锐化。与此同时,我们还经常将爱的能力问题还原为“如何寻找爱的对象”的选择题,于是,爱情失去了精神上的冒险性,我们追求身心的绝对安全和物质利益的最大化,难以忍受“出错”。

然而,对于“什么是爱”,我们始终难以达成共识。生物学的研究难以给出哺育心灵的解释,哲学关于理想之爱的描述与规范也未必能解决现实困境。相比之下,罗森宛恩在《关于爱的五种幻想》中所提出的情感史视角,或许更能启发当下的思考。她不仅概括了人们在不同历史语境中理解和实践爱的方式,还追溯了这些观念如何延续至今,塑造了我们关于爱的文化想象。

罗森宛恩既参考了真实的情感经验,也剖析了反复被书写与阐释的文学经典,使我们能够在对爱情想象的辨析中,看见自身爱情观的来源与局限。她提出的五种“幻想”并不仅仅是关于爱的叙述模式,它们在潜移默化中规定了我们对所爱之人的期待,以及我们希望自己被如何对待。这五种幻想分别是:志同道合、超越尘世、责任义务、痴情一片、贪得无厌,它们构成了理解和讨论爱情的根基。

《聊天记录》剧照。

“志同道合”类似于中国文化中的“举案齐眉”,它以深厚的友谊为基础,营造出温柔而安稳的氛围。这种想象强调彼此的关怀,却也因关心彼此的脆弱而焦虑。它的极致情况是,双方将彼此视为唯一目的,放弃自我的主权,在关系中追求一种近乎完全的一致性。

“超越尘世”则与爱的神性相关,预设爱情是一场通向超越的攀登。在这种想象中,感官的激情只是其起点,最终将归于消解。这里的“孕育”是一个含义暧昧的词:有人认为,它意味着带领爱者抵达超越性的体验,触及“永恒之美”;西蒙·梅等哲学家则强调其世俗性,认为“孕育”重新定义了爱,它是一种因找到让我们扎根和立足的人或事物而产生的恒久喜乐。

《正常人》剧照。

“责任义务”涉及长期关系中的责任。在理想化的爱情中,似乎“不应有完成任务之感”。这种幻想赋予爱情以对外部世界强加责任的反叛的纯粹性,彼此的忠诚只源于爱本身的力量。然而,这种幻想似乎毫不考虑现实生活中性别权力问题,也与强调平等的“伴侣式婚姻”理念相冲突。

“痴情一片”常表现为“爱而不得”,“贪得无厌”则常体现为“朝三暮四”,它们都与激情和性欲紧密相关。前者在历史中,时而因疯狂、放荡且软弱而遭受蔑视,时而又因激情充沛且克制坚忍而受到赞扬;后者则既具挑衅宗教情感与揭露上层虚伪忠诚的爆破力,又因无拘束的欲望扰乱关系秩序,进而侵蚀自我与他人。

爱没有单一的形式,它唯一的反面只是冷漠。这些关于爱的想象不仅塑造了我们理解自我的方式,也规定了我们如何看待他人与关系。正是在这种多重想象中,我们体验到情感带来的信仰与冲突,以及冲突之内的虚无与沉痛。

爱的轻与重

如果说“自爱”和“爱人”在某种程度上天然存在冲突,《关于爱的五种幻想》并未停留在表层的描述,而是通过对不同爱情幻想之间的张力进行剖析,更加辩证地通过爱情展现了自爱与爱人之间的深层矛盾。

“痴情一片”或者“贪得无厌”的爱情幻想,与“责任义务”的幻想相对立,其根源在于激情与责任之间的冲突,换句话说,是沉溺自我与渴望他人的拉扯。痴情与纵欲都专注于情感的强度,可以说是在以情感之重抵御存在之轻;而责任之爱则更偏好伦理之实,在承诺中彼此探索,共同抵御生活的无常与生命的虚无。

当人们过于强调“爱情的纯粹性”,以此拒绝“世俗的捆绑”,认为爱情中“不应有完成任务之感”时,他们很可能只是在借助爱情实现自我的膨胀。最经典的“痴情一片”形象,可能是《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维特,或《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物欲横流、竞争激烈的世界中,“痴情”反而被视作一种高尚的品质——对情痴而言,爱本身即足够的回报;但是,这种沉醉也常常伴随着强烈的自我满足,甚至自恋:“他真正庆祝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美妙而痛苦的经历,他完全臣服于未实现的爱情。”因此,“痴情”的另一面正是贪得无厌,尽管它只专注于一个特定的爱人。

《正常人》剧照。

另一方面,“朝三暮四”的纵欲之爱的想象往往与对情欲的坦诚相关,《会饮篇》中,包萨尼亚曾提出存在两位爱神阿弗洛狄忒,凡间的那位的伴侣厄洛斯使人只要有机会就产生性欲,导致“他们不在乎如何去爱,也不关心为什么爱;他们只依恋任何向他们靠近的人”。在这一视角下,前段时间饱受争议的南京“阿红事件”有一种更温和的解释。很多博主认为,该事件揭示了刺激男性性欲的不过是“女性符号”,他们既不真正理解女性,也未必渴望与真实女人建立关系。凡间厄洛斯的存在意味着,他们中的很大部分只是需要攀登“爱的阶梯”,需要从感官饥渴的滞重走向灵肉交互的轻盈。

与此同时,对于女性而言,在传统强调贞操的语境中,坦诚情欲具有一种撕破虚伪忠诚的“爆破性”。女性主要的感觉器官是她的“柔软的爱的实验室”,从人类幸福的角度考虑,社会对于女性贞操的要求非常荒谬。然而,很多时候,女性情欲的坦诚并非真正在追求独立与开放,而是其自我在自身认知不够充分时,进行的一种确证“我是先锋”的表演。在浪漫爱的语境中,自恋始终是一种潜在的危险,无论这种自恋的展现形式是自私、自怜还是自伤。当“性”作为一种真正的冒险时,意味着女性主体敢于在直面自身结构性脆弱的同时,拥抱他者共同承担风险与责任。只有当主体性得到充分发展时,坦率的情欲与稳固的承诺才能找到彼此的位置。

关于“责任义务”之爱,罗森宛恩提出,“为了爱本身的爱情”与“传统婚姻”本就兼容,过去人们强调爱情中的分工,但整体而言,爱情本就是婚姻的题中之义甚至是其基础,在责任义务之爱的理想中,自爱与爱人似乎能够达成动态的平衡。她回顾了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提出的“合流之爱”confluent love,这种爱建立在情感给予与接受的平等基础上,内含诸多义务:它要求双方在关系中坦露脆弱,并学会关怀彼此的脆弱;它不仅强调自我揭示,还寄望于通过爱实现自我发展。如何在自主性与依赖性之间保持平衡是最大的挑战,因此这种爱始终伴随着需求和界限的协商。

然而,阿兰·德波顿在《爱的对谈》中提醒我们,应当摒弃对这种完美伴侣的幻想,即期待对方满足我们全部的渴望与需求,而应培养一种清醒的意识。如果把孤独视为人生的悲剧,缺乏“离开的勇气”,我们很可能成为受外界摆布的傀儡,真诚的渴望将被他人滥用。因此,培育一种关于“孤独”的积极自我叙述尤为重要。这意味着不必将自己独特的生命套入社会强加的模板——无意识地实践这种模板只会加剧自我投射的伤感的自恋。

《聊天记录》

作者:[爱尔兰] 萨莉·鲁尼

译者: 钟娜

版本:群岛图书|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9年7月

萨莉·鲁尼Sally Runi的小说《聊天记录》2017描绘了“合流之爱”的当代面貌,她展示了当代人在恋爱中对平等与独立的追求,以及由此带来的不稳定。小说以即时通讯、邮件等为主要叙事形式,讲述都柏林的年轻女性弗朗西丝和博比,以及已婚夫妇梅丽莎与尼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这种爱里,主角们对即时协商、双向满足的平等的追求时常被经济能力、年龄阅历、阶层教育的差异所侵蚀,这种实在的不平等也时常使他们彷徨于情感依恋和人格独立的纠结中,使得平等的理想始终动荡。结果是,表面的开放常常掩盖着深层的不平衡,而理想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沦为自我欺骗。

对爱的幻想进行来龙去脉的整理十分重要,这能帮助我们正确地看待爱情,并将我们从它们的控制中解放出来。沉溺自恋的人在爱情开始前往往关心“如何让所有人都爱我”,而自我保护者则选择“独自一人”来避免伤害。真正使生命丰盈的,是在决定去爱时勇敢直面真实的他者,和情感关系中自我被激发出的不确定性。相反,将情感彻底“手段化”的人,则把爱量化、工具化或商品化,他真正规避了风险。当然,在这种逻辑下的生命,不一定与丰富的物质或强大的主体能量相矛盾,反而可能为它们助力。但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种肥硕却干瘪的安稳生活,究竟值得追求吗?

本文为独家原创文章。作者:陈明哲;编辑:走走;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发布于:北京

免责声明:

1、本网站所展示的内容均转载自网络其他平台,主要用于个人学习、研究或者信息传播的目的;所提供的信息仅供参考,并不意味着本站赞同其观点或其内容的真实性已得到证实;阅读者务请自行核实信息的真实性,风险自负。